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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汹猛

海风汹猛

part 1

“如同多数烂俗剧本的过程,我再一次梦见我校园时代遇见的他,他的面容已经在刺目阳光下模糊不清,且一言不发,只是对我伸出如苍白到晃眼如巨大蝴蝶翅膀的双手――”

2月27日,多云转小雨,气温6~17度

新年结束之际,如同被海风携带来一般,“TEAR”在这个港口城市悄然入侵。

一种呼吸道传染病,名为“TEAR(撕裂)”,虽然传染几率不大,但却直接地攻击人体的淋巴细胞从疯狂增生到突然衰颓,从内部增生直到影响到血管肌肉和皮肤的坏死,患者在极度痛苦中不得不面临切除淋巴结以下肢体,或者说在晚期身体被硬生生分离开来。

目前没有确切原理因而几乎无解的传染病,终于从一个封闭穷困的小岛,被一群前去支援的“人道主义者”携带来整片大陆上,多个国家纷纷限制入境,然而还是没能控制住它的进入。从此人人自危,如同之前少有的大瘟疫一样,出门恨不能全副武装到自己窒息,生怕自己“中奖”。

我,c市中心医院一名入职没两年的医生,全天忙碌于影像科室。

近来随着撕裂病毒的流行,不时能看到几个x光片上附着阴影团块的人,他们也不是太明白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只是怀着忐忑不安的神情离开。

后面就能从护士和同事那里听到太平间的工人看到的各种模样各种形状撕裂开的尸体有多吓人云云。

我见过几次手术室抢救失败还未能推走的死者,裂口处从内里到皮肤全呈现灰白暗沉的样子,仿佛早就被撕开风干很久,甚至有些腊化,比起那些急病离去的,他们的家属大概是一早知道此病无解所以似乎要更沉默一些,有的为了不被传染反而保持距离。患者有一些比较幸运的只是肢体分离出去,观察一段时间就出院了,因此路上残疾人增加不少,骨科的假肢也是自此非常抢手。

刚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的传染病,如今有向内陆城市蔓延的趋势,恐慌与谣言也相伴而生。

“现在的新闻稿都是完全不过脑子在写吗?”原本安静的科室突然传来同事大声嘲讽,“说什么撕裂病毒的症状其实是被虫子啃的要准备好杀虫,真想知道杀虫剂厂给他们多少好处才这样乱讲,真是够悲哀的!”

随即听到手机被重重扣在桌上,多数人只是一声叹息,最近已经传闻出“拜某神治病”这种明明被唾弃多年的荒唐事,本院作为全国不多的几所技术强大的医院,附近地区的病患也被转移过来,远在内陆的父母也问过要不要辞职回家,但是近来薪水稳定居有定所还买了辆两座小车,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传染率本身不高的病就回到隐患重重的家乡。

一天忙碌结束,一出门诊部大楼果然和小雨不期而遇,雨随着海风的腥咸气冷飕飕地扑打面部。

“早知道就借把伞就出来了,现在这样去停车场都好麻烦……”我小声抱怨着走在湿滑的路上,且心不在焉思考着晚上吃什么这种人生难题。

只是,突然和某人擦肩而过,刚开始并没有很在意,只是看他有点眼熟而且去了门诊楼,本来不怎么关心地走了两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又看一眼。

人已经不见了,但是那个背影熟悉得很,熟悉到心脏都猛然沉坠下来般痛了一下,痛到整个人慢慢蹲下去。

part 2

3月4日,晴,22度

听说住院部有护士也被传染了,作为基本不和患者接触的影像科室也万分小心起来,连出科室门都是包裹严实,然而此病并没有因为及时的救治减缓蔓延,反而路上截肢者和太平间破碎的尸体越来越多。

晚上值班,因为半夜实在没有什么人,翻了翻手机上的信息,却发现研究生时的师兄发了好几条消息。

“听说我们导师在住院。”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好像住在你们医院。”

“……该不会是被‘那个’传染了吧?你找空去看看他。”

一瞬间有点沉重,关掉屏幕就赶向住院部大楼。

一楼大厅灯光有点昏暗的晃眼,问询台的小护士也不是很精神。

“你好,请问一下能帮我查查有没有一个叫陈观杉的病人,男性。”

她低头在有点皱的住院登记上搜寻了几眼,然后以一种迟疑的语气说:“他是昨天才住进来的,而且是隔离观察室,你是打算去探视么?”

“要是不允许进入我在外面看看就行。”我有点呼吸急促。

“那,你去吧,咱院的隔离室你也知道,我稍微趴一会儿……”她合上住院登记就趴下来打盹。

如果,我是说如果陈观杉老师在这里,那么,“他”也一定在。

灯光昏暗的隔离观察室。

走廊上安静地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门上有玻璃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但是并不能进去接触到病人。

外面的座椅上或躺或坐着几个病人家属,似乎都是从远处赶来看病暂时无处可去的。

最靠近病室的一排座椅上只有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他的身形非常纤弱,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只是一抹随时都有可能消弭的影子。

在我看到他几乎被头发覆盖的侧脸时,身边的空气似乎一瞬间被全抽走了。

陈观澜,我们应该是这两年的第一次重逢吧……

此人靠着椅背昏昏欲睡,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圆脸平头的小男孩,而是瘦到已经脱了相,塌陷的脸颊与袖口露出的一节苍白且骨相分明的腕直截了当地说明着他可能不佳的生活和心理状况。

算了……还是先不打扰他,等白天再过来就是。

转身悄悄离开的时候,背后响起来一个疲惫的声线:“于起。”

“啊……是你啊,本以为你不会醒就没有打扰你。”气氛变得有点焦灼,我坐下在他身边居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哥哥在里面,你应该是知道吧。”僵持将近半分钟后还是他先开口。

“嗯,赵师兄有跟我说这事我才过来的。”

“哥哥他……得了撕裂病,治不好了。”

“已经多久了?”

“传染期已经过去了,没有几天了。”他把头低更低,棱角尖锐的长脸上满是极度疲劳下已经有点僵硬的悲伤。

现在的他,和他那岁数相差巨大的哥哥越来越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part 3

三四年前刚读研没多久,有天和室友去校门口嗦粉,天气炎热两眼昏花之际,室友一拍我肩膀大声嚷嚷起来:“老于你看这不我们导师吗?”

“是又怎么样啊……咦?”本来满不在乎的我被陈老师一路小跑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跑的方向是辆空空旷旷停在校门口树下样子有点蠢萌的小电驴,驾驶位坐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身穿中老年人常见的汗衫沙滩裤,趿着大到不协调的拖鞋。

陈老师坐上后座,这少年发动小电驴慢悠悠地离开,我们都表现得有点惊讶,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以这种有点滑稽的方式下班,还和这样一个与他严谨的学术气质完全不符的少年一起。

一段时间后我们才发现他几乎每天都会和这个少年一起离开学校,从相似的容貌来看,他应该是陈老师的儿子,但如果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一副社会闲散人员的打扮,难道不应该在念书之类的么?

“那是因为,哥哥他是个很可怜的人呐。”在我熟悉了陈观澜后有一天在河边撸串他突然提起了他的家事。

我跟他相识是在他的家里,当时元旦和几个暂时回不了家的同学看陈老师,他从厨房出来迎接我们,双手很自然地在油斑点点的围裙上擦完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那天他一个人烧了一桌菜,然后说要照管店里生意就离开了。

陈老师说这是他的弟弟,叫陈观澜,亲生的,他貌似只和弟弟一起生活,客厅却挂着巨幅婚纱照,听师兄说这是已亡故的师母。

后来我偶然去了陈观澜开的小饭店,凭着一面之缘跟他熟络起来。

此君与其兄长差了整整二十二岁,足够做陈观杉的儿子,但是也就是他,如今已经全权负责起了基本生活没什么自理能力的兄长的起居饮食。

他举着一串烤干豆腐,看着夜色下黢黑翻滚的河水神情开始沉重:“我妈生我那会儿就不太行了,说是哥哥身体也不好生个以后能帮衬他的也是个办法,结果我也就十一二岁那会儿她就过世了,后面他读博留校什么的家里也没人管我,我自己成绩又不好,书没念完就和我爸闹翻脸跑外地去干活,也确实挣下些钱,就回来跟人合伙做饭店。”

“家里就没坚持让你读完书什么的啊?”我顺手拿起被他放过的剩下那串干豆腐。

“别提了,我哥是个我们家里的例外,我才是常态啊!”他有点唏嘘地咀嚼着,“家里属他念书好,当了教授还那么会挣钱,我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何况……嫂子一走他自己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怪不得总有师兄师姐帮陈老师去装满保温杯……

“反正他都四十多了,以前妈走的早,等赌完气回来爸也走了,我也就剩哥哥一人了。”

后面他说的话我一概没记住,只是那天夜里他脸上表情复杂起伏跌宕到远胜翻滚的河水。

临走前他很用力地拥抱我,呼吸有点急切:“于起,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没事的,想说就说吧。”

我对这个不到二十却已经操着中老年心的家伙居然非常感兴趣。

他很喜欢读读报刊亭发售的武侠小说传奇故事,平时去他店里要个盖饭,只要生意不忙他总是坐在对面拿着一本已经翻旧且沾着油星的书刊开始跟我复述情节,然后把书卷成一根棍敲着桌子豪情万丈地嚷嚷自己要写出比那几个原著拍了不知多少版剧的作家还要有趣的书,只是他文笔委实令人不敢恭维,且情节过于雷同,离想超越那些作家可能还得努力一阵子。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居然变得无话不谈,这层关系连陈老师也没有察觉到,只在他那空间并不宽敞的小饭店里进行着。

3月5日,多云,20度

我劝说陈观澜回去休息,被回绝了。

他蹲在住院部楼下花坛边焦躁地把一串仙桃菩提子搓得啪啪响,他不但样貌大变,性情也随着他哥哥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变得相当阴郁。

我买了杯豆浆给他,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去只是干拿着,半晌抬头用了无生气的眼睛盯着我:“我把店盘出去了。”

“是需要钱吗?”

“不,只是因为没有心情做下去,从金港回来就全卖了。”他干瘪的脸颊开始不自然地抽搐着,最后又补了一句:“要是没有那件事可能就不卖了。”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答复,只能转移话题:“你这手串是那会儿我送你的?”

“嗯……”

他开始缓慢地喝着豆浆,最后发出细如蚊音的嘟囔:“到底是没舍得扔啊。”

part 4

3月9日,小雨,18度

今天我和两三个赶来的学生在医院送走了头身分裂的陈观杉老师。

他是前一天咽的气,弥留之际只有他的弟弟一直陪着,原先的学生几乎没有来几个,脖子和头之间被大片纱布勉强连接,呈现着所有病例图片常见的灰白裂口。

没有葬礼,陈观澜把他的骨灰领了回来。

陈老师本是个高大消瘦的中年男人,现在却是小小的一盒,盒子上他的小照片灰扑扑的如他生前不苟言笑,曾经见他最高兴的时候,也只是陈观澜来接他下班的时候。

“以后你什么打算?”我问着已经伶仃到如春风中一片去年冬季残叶的陈观澜。

他更加焦灼地搓着那手串,说完全不知道。

手串上老化的皮筋断了,桃核噼噼啪啪散一地,他有点慌张地蹲下去捡起来。

“要是没有钱的话我可以借你一点,你重新做点小生意吧。”看着衰颓近乎陌生的这人我只能在心里叹息。

“……再说吧。”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理了理白大褂打算回科室,再扭头看,他在春天的大风中很不经意地挠着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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